腊月廿八,煤矿的宿舍里,只剩下表哥一个人。
穿着矿工服的表哥。
记者还乡
700米深的矿井下,40多摄氏度的高温,蒸房般的巷道中煤尘飞扬。
站在井底,表哥的脑海里,偶尔会闪现出父亲的身影。13年前的冬天,表哥的父亲,也就是我二舅,在一次煤矿事故中猝然离世。那年,表哥不满18岁,也在矿上做杂工。
家庭的破碎,成为表哥飘摇命运的起点。像许多农村青年一样,他试图逃离乡村,逃离煤矿,却在城市中兜兜转转,无所适从。
幸运的是,打工生涯中,表哥邂逅了如今的妻子。相恋、结婚、生子,两人一起回到乡村。
这成为表哥人生中的另一个起点。但这一次,宿命般的,他又回到了煤矿。
这个不断试图摆脱的地方,曾撕裂过他的人生,如今又支撑起他的家庭。
离家最近的煤矿
中原的冬天,寒风萧瑟。
1月25日,腊月廿八,下午6点,我来到表哥所在的煤矿。这是位于河南禹州境内的一座煤矿,与表哥家隔山相邻。煤矿周围一片荒野。
表哥是我儿时的玩伴,那时的他个头高大,在村里是个孩子王。
见面前,我的脑中闪出一起玩耍的画面:几个农村少年上蹿下跳,随意一折,矮小的灌木便成了手中的武器。挥舞着杀来杀去。
眼下,出现在面前的表哥,高高瘦瘦,敞怀穿着黑色棉服,站在路口旁使劲儿向我挥手。他的开场白简单直接,“走,咱去吃饭!”
小店的干锅虾量大,室内暖气充足,我们吃得大汗淋漓。饭桌上,表哥带着些许兴奋告诉我,以前在富士康每月三千块钱,现在每个月能赚到六七千块钱。“可不赖,但是累啊。赚点钱不容易。”
今年31岁的表哥,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。随着家乡煤炭行业的勃兴与衰退,诸多大小煤矿经历了关停兼并的命运。如今,鲜有煤矿开工,拉煤车摇摇晃晃撒落在路上的煤灰,也成为遥远的回忆。
表哥工作的地方,也一路向西延伸。从离家几公里的煤矿,到了距家64公里的煤矿。
“咋跑这么远上班?”我问。
“这是离家最近的煤矿了。”表哥说。
表哥是矿上的电工,每天工作将近10个小时。他每天都是早晨7点往井下去,下午4点半从矿井里上来。
唯一的盼头是回家。1个月最多能攒出5天假期,他都要倒两班县际公交车回家。
表哥说,今年春节他要在矿里值班,算上在富士康的三年,他已经是连续第五年没回家过春节了。
对父亲的最后记忆
躺在堂屋的舅舅,和他后背上的那道青色伤痕,是表哥对舅舅的最后记忆。
那是13年前的2004年。表哥和舅舅在不同的煤矿打工。冬日的一天早上,大约八九点钟的样子,表哥刚上完夜班。
同村的老乡骑摩托车赶来,语气急促,“家里出事了,赶紧走。”
坐在摩托车后座上,寒风肆意吹来,表哥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到了家里,堂屋中已是哭声一片。有人告诉他,舅舅因为吃方便面去世了。
煤矿主很快与家中谈好条件,赔偿12万元。
表哥后来才知道,舅舅死于煤矿的一起安全事故,因为矿井中的风门没关好,在井下窒息身亡。而所谓的吃方便面身亡,不过是掩盖真相的说辞。
除了那栋老宅,舅舅几乎没留下任何东西。
表哥保存了几张已经发黄的彩色照片。照片上,舅舅穿着一件破了洞的蓝色背心,慈眉善目。
在家乡,这是矿工遇难的惯常结局。一条活生生的人命,瞬间就变成了银行卡上冰冷的数字。事故平息后,煤矿又一切如常。